兄弟俩是我爷爷的表兄弟，却是与我父亲相仿的年纪，即使稍长，也不会超出一巴掌去。我们家住在巷子中间，兄弟俩住在巷子西边的那个角落里。兄弟俩和爷爷同属新字辈，每次提到爷爷总是讲“法哥怎么、怎么的”。解放后爷爷和叔叔进了城，留下爸爸在村子里照顾爷爷的父母和爷爷父母的兄弟，他们弟兄三个就爷爷那么一根苗，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这一份希望里。刚解放的那些年，城里的生活也不容易，爷爷即使进了城，也不可能带去在农村的那一大群关系，父亲是老大自然要代替爷爷尽尽应该尽的孝心，虽然只是十几岁的年纪，却成了整个大家族中的主要劳动力。在农村你的地位取决于你有多少子女，或者你那一家族在村中是否牛气。很多代了，我们家一直是“一辈人稠、一辈人稀”，传到父亲这一代年幼时，家中的男丁也不稠密，还好有这俩兄弟，有什么事情时，总是和父亲一个鼻孔出气，其他人即使想欺负，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去。

早些年，在农村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农村人最多的时间消磨方式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拉拉家常，说说东谈谈西，话题不大，范围也不会超出黄土高原的那一道岭，方园不超过十里地。从我记事的七十年代初期，时常看到俩兄弟隔三差五地坐在炕对面的椅子上，在油灯下和父亲聊来聊去，很多次他们什么时间离开我的脑海里都没有记忆。几点清晰的记忆是有一天下午哥哥走近院子里，喊了爸爸一声，讲“可能要变天了，我刚才在南边场上看到鸡飞到麦垛上，在上面刨来刨去。”还有一次是我到哥哥家里，他的二儿子是我的小学老师，那一天老师眼晴红红的，应该是刚刚被爸爸训了几句。村子里人的印象，哥哥总是很严厉，在他孩子的眼里，爸爸更是说一不二，讲好的事情，要是没有完成或者不如意，总是过不去。另一个记忆是有一年冬天，生产队里把一堆牛粪按点工活分配给了哥哥和另外几位小伙子，哥哥的主要工作是把粪往筐里铲，每铲完一担，就在旁边的空地上用铁锹划一道深深的竖线，类似人类发明文字前的结绳记事。当时他应该是五十多岁的年纪，高高大大的身材、宽宽的脸庞，神似了他名字里的定义。

弟弟一样是高高的身材，只是脸庞稍小一点，稍黑一点，在我们那一道岭很有名气。从我记事起，他不是副书记就是书记，直到几年前回到村里，人们每提起他，仍是讲“老书记”，也神似了小名“牛子”的定义。有一年旱涝不均，很多地方夏季收成不好，眼看着这个冬季就是过不去，上边号召各村积极组织生产，要吃饱饭就必须利用好这个秋季，要抓紧时间多育红薯苗、全村都下地插秧去。那一次动员会由弟弟主持，全村人全坐在村头马路两边的树荫底下，小孩子们在路旁的围墙上爬来爬去，弟弟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面前，嘴巴紧紧地对着扬声器，高音喇叭的声音拉得很长、足得传至每个人的耳朵里。

每年春节，家里都要杀一头猪，父亲会在南厦房梁上拴一根绳子把其中的一扇高高地挂起，另一半大多卖出去，挣点平时所用的花费，其余的部分和所有的下水全部留下来。每年的正月十五前，父亲都会把兄弟俩一起请到家里，请妈妈炒几个小炒、拌几个由灌肠、肉冻、猪肝、切肉、莲藕等组成的凉菜，一瓶白酒，仨个人一起慢慢地喝个开心，但绝不会灌醉。这已形成一种惯例，只要哪一年请兄弟俩的那一餐没有完成，家中总有一块上好的瘦肉，谁也动弹不得。

在农村，嫁出去地姑娘就像泼出去的水，一般不会承担养育父母的责任。哥哥有一个姑娘很早就嫁到外村去，三个儿子，全都在本乡和附近乡上从事小学或者初中教育，最近的离村子也有十几里地。自从老伴离开后，哥哥就一个人住在那座几亩大的院子里，一个人煮饭、一个人上地，也许更多的时候可能是一个在灯光下叹气。弟弟有两个姑娘嫁的都不远，不是本村就是临近的村子里，五个儿子，有的在家务农，有的已早早离去。七十年代后期，兄弟俩搬家了，都搬村北那一条叫大后沟的巷子里，哥哥围起的那个院子是我爸爸七十年代初起给生产队做豆腐的那面窑洞所在的那块地基。弟弟住在那条巷子的中间，从哥哥所住的窑洞到弟弟的家里应该有好几百米。

那一年是个多年不遇的寒冷冬季，那一夜突然多年不遇的北风骤起，寒风吹得窗户呜呜叫、门框也被刮得叮当响不停，人们早早上了坑，早早入睡，任凭外面的风再吼、外面的世界再悲催，也不会想起来看看外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更不会想这么晚还会有什么人来找你。第二天早上起床以后，弟弟走出窑洞、穿过院落、推开院门，哥哥直挺挺地趴在那里，一只手伸向高处的门环。据说那一晚，他可能突然感到心里难受，本想抗抗就算了，但最后感觉这一晚过不去，周边没有其他人，他只好一步一步地爬过去，一直爬向弟弟家的院门……

那一年，儿子离开后，在他的空间里发表了一系列纪念文，有人发来了PDF版的《活着》，我知道那是为了让我能够看清人生、看清这个世界，能够真正地走出去。余华的那一部小说，虽然不厚，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会进入你的心里。生老病死，虽是常理，但轮到自己的亲人却是难以忘怀，总是盼望时间能够倒流，总是幻想能够发生永远不可能再发生的奇迹。人生很多事情我们都必须用平坦的心去面对，每一份爱，哪怕一点一滴，都要好好珍惜。

春节到了，一份急切、一份期待，应该回家看看久别的兄弟，回家看看年迈的父母，人生有很多更重要，亲情尚在时，事业哪能比？

写于2017年1月5日